北京中医医院治疗白癜风用什么方法 http://m.39.net/pf/a_4449255.html本文作者张凤群,美籍华人,祖籍广东,年携外子从香港赴美定居。著有自传体散文集《飞越彩虹》。
年3月家中二楼客厅,前排左起:外婆、母亲、父亲。后排左起:我、大哥、三哥、二哥、五家姐。
年9月里一个星光熠熠的夜晚,我和哥把父母、家姐送到长堤的花尾渡码头,看着他们三人上了去江门的船,目送花尾渡呜笛离岸而别……我骑上单车返回和平东的洋楼。
搬家的时候到了,街道派出所要我们尽快搬到十三行一条叫“荣阳街”的小巷。我先过去把“新居”视察一下,荣阳街在十三行靠南面,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崛头小巷。
小巷前半段左面是“利口福饭店”,铺面对着大马路,一个很大的厨房则在小巷的右面;在饭店与厨房中间的小巷空地上,有几个男女工人坐在板凳上洗菜,拔鸡毛,拿着水喉往猪肺里灌水清洗……
我小心地避开了一凼凼污水,走进了荣阳街。
左面第一间是三层高的西式木楼,第二间则气派得多,有四层。巷尾是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另一面就是文化公园了;第二间房屋的楼下傍着围墙多搭了一间很整齐像样的平房。
小巷右面就差得多了,是一列三间只有一层上面加建阁楼的小木屋。第一间的门口堆满了杂物,但很巧妙地用铁皮傍着小屋,在街上搭起了一个挺像样的厨房。
后面那家人更聪明,沿着围墙用铁皮搭了一间长长的小屋。中间那一家什么也没有的就是我们的新居了。
广州西关的小巷,和荣阳街有点相似。
第一篇荣阳街的街坊们
我推开木门进去,屋内空空如也,又浅又窄,只有十平方米左右。
靠右边墙有一把窄窄的木梯,我爬了上去,是一间小阁楼,人站在阁楼上,头就顶着屋顶;地板是一些很薄的木条钉成,人一走动,整间小屋就会吱呀作响地摇动。
我爬下了木梯,想看看哪儿有电灯开关,才惊觉小屋里没有电线,没有电表,亦没有开关;再仔细一看,也没有水喉。
我站在空荡荡的小屋中央发呆,看到对面那四层高的楼房里走出来一个约五十岁的女人,用一块花丝巾包着头,中等身材,双目有神,一脸的精明。她走进小木屋自我介绍说:
“你一定喺张医生个女啦,我哋前几天已经知道你哋会搬过嚟,我老公冼老二系以前利口福的老板,他和你爸爸很熟,每次你爸爸带朋友到利口福吃晚饭,他都亲自掌厨,你叫我冼二嫂就可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头上的丝巾解了下来,头发是被剪成参差不平的平头,她继续说:
“我们还不是一样被揪斗,被剃光头!”
从冼二嫂的嘴里,我了解到各邻居的背景和我们一家必须面对的困境。
冼老二家有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二十岁岁,已在广州副食品公司工作;
女儿从小跟姨妈到了香港,亦二十出头,在写字楼工作,经常有汇款给冼二嫂;
下面五个男孩从十岁到十七岁,由于学校停课,在家闲着。
冼老二一家住下面三层楼,四楼则是冼家排行第十的弟弟一家四口居住。
住隔壁三层楼那家人,是开制伞厂的,公私合营后,作为资方,仍然留在厂里工作。
他家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四个大的女儿都在制伞厂工作,儿子和小的两个女儿都是中学生,都在家闲着。
我们将要住的小木屋右面近街尾那一间,夫妇俩都是补鞋匠,现在归街道服务站管理;
他们家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做大,前几年已停学在饭店里当学徒,两个女孩仍是小学生,也是停课在家。
左面近街口那一家夫妇俩都在兴隆街市卖菜,有两个男孩读中学,也都是无所事事地混着。
我问冼二嫂,为什么屋里没有电线,她把原因告诉了我。原来这间小木屋的主人是一个廿多岁的待业地主女,也是由街道办事处借红卫兵之手把她遣送回乡;
她离开前,把电线电表全部拆除了,因为是可以卖钱的。
我和冼二嫂走出门口,她指着安装在屋旁边的一个水龙头告诉我,我们三家小木屋的人共享这个水喉,水费由各户按人口分担。
她还提醒我,要尽快用铁皮在门前搭一间能挡风遮雨的小厨房。我谢过冼二嫂,走回和平东路,心里在打算,房子这么小,能搬进去的东西实在是有限。
第二篇
外婆的蜂窝媒炉和冼二嫂的屎塔
我把情况告诉了两位哥哥和外婆。大哥是西医,三哥是中医,各在不同的街道卫生院工作。
外婆是“扎脚”的,已有八十岁,穿着一对手工制作的小皮鞋颤颤巍巍地走着,她仍然爱穿那种叫“黑胶绸”制的旗袍。
外婆很麻利,我们兄妹各人就全靠她的监督和看管。跟着来到的星期天,哥们放假,是时候离开和平东了。
三哥在少年时,就迷上了“练大只”,他曾在私人健身室受过专业训练,练就了一身肌肉。
大哥文质彬彬,爱研究古玩玉器钱币和集邮,手无缚鸡之力。搬屋的重担就落在三哥身上,三哥一拍胸口说:“冇问题!”
星期天一早,就来了四个“大只佬”,都是跟三哥一起练健身的喽啰,不知道他们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部大板车,已停在了近门口的大马路上。
我们计算过小木屋的面积,只能带走必须的生活用品,至于华而不实的的家私和杂物,就只好全部放弃了。
阁楼上只够打丁字型放两张铁床,大哥和三哥就睡那儿。地下左边靠墙的一面放一张铁床,我和外婆就挤一挤睡在一起;
中间放一张爸爸的大书桌,因为书桌有好几个柜筒,可以多放些东西,以后吃饭、写嘢、看书、接待亲朋好友,都是围着这张书桌进行了。
右边靠墙的一面还可以放两个五筒柜。这样一来,整间屋子都放满家具了,只有近小木梯的地方还留有一点过道的空间。
各人的衣服用品只能挑合适的带走,外婆最要紧带走的不是她自己的东西,而是厨房里的各种杂物,她已在前一晚把蜂窝煤炉弄熄,她一面收拾,一面自言自语地说:
“天跌落嚟都要食饱饭再算!”
她怕我们兄妹无饭食,要三哥和那几个“大只佬”第一时间把煤炉,以及所有煮食的器皿、用具、米面油盐等先搬到荣阳街。
三哥把煤炉放在门口,他答应外婆,很快就会找几个“大只佬”帮忙,在门口搭一个铁皮檐篷,作为临时的厨房。
我收拾我的个人用品时,还不忘到处看看。我看到爸爸的书柜里还有好几本完好无缺的医学书籍,其中一本有小枕头那么大,是精装本,优质纸印刷。
翻开一看,每一页都是印刷精美的彩色人体器官,上面的文字我完全不懂,既不是俄文,亦不是英文,我知道,这是一本解剖书,但颜色实在是太美了,我把它放进了我的行李里。
“大只佬”们不断往返,用大板车一车一车地运走家具和杂物。三哥把他的健身器材全运走,足有一大板车,他把他的宝贝都放在新家门口,好在那一段日子没有下雨。
到达荣阳街后,我感觉到每间屋的门后,都有人注视着我们。大哥和三哥已把家私基本放好,一群半大的花靓仔围着三哥团团转,他们看着那一堆健身器材直流口水。
首先,我要学会在这小巷里如何生活。街坊们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环境,荣阳街没有水厕设备,家家都用“屎塔”,但我们家连放“屎塔”的地方也没有。
街尾的补鞋师傅已在仅有的空地上,用铁皮搭起了煮饭,冲凉和放“屎塔”的地方。
我就像一个落难的公主一样,不知道该如何生活,我们比邻居们还不如,连最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没有,只有满满一屋的华贵家私,和破旧的小木屋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三哥告诉我,那些花靓仔教他,在街中心有一个坑渠盖,把盖子拉开,就可以把屙在痰罐里的尿倒进去,至于拉屎,则要跑步到兴隆街市的公厕排队了。
我们兄妹几个还可以,但年迈又是“扎脚”的外婆,又哪能赶到公厕大便呢!冼二嫂刚巧过来,听到我们的谈话,就对外婆说:
“你唔使客气,要拉时,就来我这边吧。”
她强拉着外婆走进了她家。她家楼下大厅的后面用木板间了一间小房间,里面有两个“屎塔”,看着眼前的一切,外婆不断地用小手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冼二嫂,真系多谢哂,不过我自己会去公厕,我哥会在工作的卫生院屙清哂才回家嘅。婆婆,您就在冼二嫂这里屙吧,免得我们担心您。”
冼二嫂跟着我们走进了我家的小木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时从屋后那面薄薄的墙那边,传来了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声音,那是拉金属丝的“吱吱”声,我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
冼二嫂告诉我,那是隔离街的轧延厂,是属于街道服务站的,刚好紧贴着小屋的后墙,而且是每天廿四小时不停开工。我的妈呀,晚上我如何睡觉!
冼二嫂教会了我很多在小巷的生活常识,因为街口是“利口福”饭店,食物残渣特多,所以这儿鼠辈横行,又多又大又肥,她叫我把所有能吃的都要收藏好。
大哥和三哥可以穿着泳裤在街喉边冲凉,而我和外婆只能在屋内用水抹身算了。
离我家不远的“故衣街”有一间泡水馆,花一角钱买一桶滚水,就可以到店后面的一间小房间里冲凉,那儿除了有去水的地方,还有水喉和一张小板凳。
哥俩已作好了安排,他们每人每月的工资是五十元,会把工资的大部分交给外婆作为家用,另外每人还给我五元零花钱。
我计划每隔几天,就到泡水馆冲一次凉。冼二嫂还指导三哥,如何傍着小屋前面的墙,搭一道能挡风遮雨的铁皮檐篷。
我们一一谢过冼二嫂,她离开后,已经是下午了,外婆叫我帮她一起,先把放在门口旁边的蜂窝煤炉生上火。
呛鼻的白烟首先在炉中升起,红色的火苗吐出来了,一刻钟后,蜂窝煤燃烧起来,好漂亮的紫蓝色火焰在轻轻摇曳,火焰呀火焰,你这生命之火!
我好想唱歌,我要向全世界唱出,我们张家以前是怎样地活,我们现在依然是怎样地活。外婆把一铁壶水放到炉子上,给了我猪肉票和钱。
我到兴隆街市买了一大扎白菜和五角钱半肥瘦猪肉,回家后就帮外婆一起准备晚饭。
饭菜煮好后,我们围着爸爸的大写字台坐下,屋里点上了火水灯,在微弱的灯光中,我们开始吃在荣阳街的第一顿晚餐。
餸菜有白菜炒猪肉,外婆叫三哥开了一罐亲戚送的“默林牌凤尾鱼”,喝白开水。
正吃着饭,冼二嫂带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大约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头发已花白,圆口圆面,两眼满含笑意,一脸和气,典型的老式生意人模样,我知道,他一定是冼老二了。
冼老二进来和我们很有礼貌地打过招呼后,作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原来他已被调到十三行大街对面的“江海海鲜酒楼”任大厨,现在的“利口福”只是徒俱虚名而已。他很友善地对我们说:
“我和你们的父亲是朋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用客气,尽管话俾我知,你哋食紧饭,第日至倾过。”
夜已深,我和外婆挤在铁床上睡下,更觉墙后面传来“吱吱”的拉金属丝声锥心刺耳。
街上坑渠的臭气不断飘入屋内,大街上响起了一串铃声和吆喝声:“倒屎啰,倒屎啰……”,原来是“夜来香”车来了。
街上传来了家家户户拉屎塔到大街上去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是各家在街水龙头下洗屎塔的哗哗水声,屋外传入的臭气更浓。
我合上双眼,但哪能睡得着,朦胧中听见“叮叮咚咚”的声音,趁着从门缝中透进来的街灯微弱光线,我看到两只又肥又大如小猫般的老鼠,在咬那放在靠墙五筒柜顶上的瓶瓶罐罐……一切仿如一场噩梦。
我看看外婆,只见她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知道她是在装睡,坚强的外婆,她不想让我担心。
一夜无眠,当曙光初现,我和外婆都起床穿好衣服,打开大门迎来了第二天的朝阳。初秋的晨风轻抚着我的脸,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
我仔细想想,其实亦没有什么大不了,别人能这样活着,我也能这样活着,我们要在荣阳街好好活下去!
外婆把煤炉生起了火,煲了滚水,我拿了钱到面包铺买了几个鸡尾包,给每人用奶粉冲了一杯奶。
哥哥们已起床了,三哥精神还算好,大哥则两眼呆滞,外婆不断地对大哥说:“留得青山在,唔怕无柴烧!”
哥们吃完早餐,就各自骑上单车到卫生院上班了。午餐他俩亦回来吃,我就这样每天在蜂窝煤炉上帮外婆一起准备三餐。
第三篇三哥的街头健身班
刚到达荣阳街时,街上的男孩子们就围着三哥放在门口的那一堆健身器材指手划脚,绕着圈子从不同角度观看,从他们放光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奇与羡慕。
晚饭后,冼家的几个男孩、补鞋师傅和卖菜职工的儿子都过来围着三哥,叫三哥“练大只”给他们看,三哥当然是义不容辞了。
只见三哥躺在那张能调节倾钭度的长凳上,深深吸一口气后把扛铃举起,手臂上谷出一块老鼠肌,腹上的肌肉条条显现,立刻赢来了男孩们的热烈掌声。
他们都要三哥收他们为徒,三哥一口答应。
只有伞厂老板那位十三四岁,看上去十分瘦弱的儿子站在自家门口,伸长脖子不停地向我们这边张望,原来他患有哮喘病,不敢和大家一起玩。
健身班开张了,每天晚饭后和星期天,三哥都带着他那群徒弟们,欢笑热闹地在巷子里练大只。
杠铃不够用,三哥用水泥倒模,做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泥饼,中间都有一个方形的空洞,用一根木棍的两头各穿进去一个,就成一付很好的杠铃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街口“利口福饭店”的两个小伙计在小休时亦会走过来举几下。有一天,那小伙计看着那放在门口的小锑煲对我说:
“你拿一毛钱到柜台付钱,说外卖一碗例汤,你把收据给我,我帮你挠满个锑煲仔。”
第二天我按他的吩咐去做,拿回家满满一煲南北杏蜜枣白菜猪肺汤,汤渣还好多呢。晚餐时,每人连汤搭渣,分了满满的一大碗。
以后的日子,我经常拿着这个锑煲仔到“利口福”买例汤,有时是莲藕猪骨汤,有时是节瓜花生鸡脚汤,有时是木瓜猪肚眉豆汤……
每当三哥带着他的徒弟们在巷子里闹得沸沸扬扬时,伞厂老板的儿子都会站在自家门前向我们这边探头探脑,终于他忍不住了,走过来对我哥说:“比我举几下得唔得?”
三哥知道他有哮喘,就拿了两个最小的水泥饼,穿在一条木棍上,教了他一些基本的动作,先让他举几下试试。
那男孩子十分认真的学,三哥随序渐进的教,我看着他脸色越来越好。
有一天晚饭后,伞厂老板夫妇带着他踏进了我们的家,他们很感谢三哥教他们的儿子健身,那男孩吃饭比以前多了,哮喘亦少发作。
大哥和三哥在昏暗的火水灯旁,给男孩作了一次中西医结合会诊,结论是,要乐观、阳光、多和同龄人玩耍,注意锻练身体,长大成人后,多数人的症状都会得到缓解。
三哥还写了几味药材,叫他们煲汤时加进去。夫妇俩放下一包皇上皇腊肠,千多谢万多谢后才离去。
三哥的徒弟们除了利口福饭店的两个小伙计约廿岁外,其余的是从十岁到十六岁的半大男孩,学校停课,都在家里无所事事。
三哥把他们组织起来健身,孩子们的父母不知有多感激。
一天,冼二嫂走进来,邀请我们一家到她家吃晚饭。冼老二亲自掌厨,他那五个半大儿子围着我们坐下,高超厨艺下的菜肴够哂镬气,食物的美味至今难忘。
冼老二夫妇都是顺德人,冼老二出生在饮食世家,从小就跟随父亲学厨艺。
他们在十三行开设的“利口福饭店”已有好几十年的历史,饭店以够镬气的精致特色顺德小菜驰名广州,客人中不乏达官贵人,社会名流。
听说澳门名人何贤先生每次回广州,都必到“利口福”吃晚饭,皆由冼老二亲自掌厨招呼。
难得有机会看到享有盛名的厨神冼老二下厨,我走进厨房看他操作,冼老二笑咪咪地一边做,一边向我解释,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那一道顺德名菜“大良炒牛奶”。
只见冼老二用极之麻利有韵律感的手势,先把鲜牛奶、蛋清加入小许干淀粉调匀,再把叉烧粒及各种调味品加进去拌匀,冼老二说:
“这道菜,应该用鸡肝、虾仁、蟹肉、火腿做配料的,但现在找不到,只好用叉烧粒将就将就了。”
他起锅后,放入牛奶混合物,小火炒至呈凝固状,装盘堆成山形,撒上炸榄仁和香菜;
颜色纯白的小山上,点缀着红红的叉烧粒和翠绿的香菜,散发着鲜奶味香,入口软滑爽口,这只能说是烹饪的艺术。
三哥的健身班,使我们几个“被遣送回乡牛*蛇神家属”,获得了街坊邻居的尊重。在文革的腥风血雨中,我和哥哥、外婆既然被赶到了荣阳街,不如傻乐。
第四篇大哥的板指和邮票
星期天,哥哥们放假,荣阳街可热闹了,三哥带着他的徒弟们在街上“练大只”。
而大哥则把他的宝贝:一些玉器小玩意和邮票,拿出来放到爸爸的大书桌上,用放大镜观赏把玩,引得男女孩子都走进我们的小木屋,有时会把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大哥的宝贝,至今我都不明白,抄家时,他究竟把这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总之,逃过一劫就是了。
大哥比我大十一岁,毕业于武汉医学院,毕业后留在湖北省工作,染上肝炎后返回广州休养,病好后就留在广州工作了。
他爱玩古玩玉器和集邮,对这两方面的知识颇有心得,亦算闯荡过江湖,见多识广,侃侃而谈,是一个到处都受欢迎的人物。
记得我还是一个小姑娘时,就爱跟大哥到“烂马路”逛“天光墟”(位于中山七路,广州民间集市,凌晨三、四点钟开始运作,天亮即完结的特殊墟)。
人们说,摆卖的东西有些是见不得光的,大哥专搜寻玉戒指、玉佩、玉坠、玉雕小动物……
而我则专注在只有香港才有的塑料玩具,尤其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碗、小碟、煲仔等小厨具,这都是我和我的洋娃娃一起玩“煲饭仔”时必须有的;
那时塑料用品还是新鲜事物,可谓奇货可居,多数还得从香港走私进口。
大哥还教我集邮,他给了我一些邮票,帮我设立了一本小小的集邮本子,教我如何去正确放置每一枚邮票,告诉我每枚邮票背后的故事。
漫长的暑假,我会跟他到和平西路一个邮票买卖档口交换买卖邮票。
和平西很多是一梯两屋的洋楼,楼梯设在外面,所以两间洋楼的每一层都是独立的,比和平东的独栋内梯洋楼较平民化;
楼梯口是一块小小的空间,邮票档就设在这空间里做起了生意。
档口的墙壁上挂满了排列着邮票的镜框,档口前的街道上,总有十个八个男孩拿着集邮本,在互相观看交谈。
档主是一个*瘦中年男人,大哥除了和街上的男孩交换邮票外,主要还是来向档主询问,是否帮他找到他想要的邮票。
档主的集邮知识十分丰富,大哥从他那儿,决定了集邮的方向,主要是收集英属邮票,因为一看,就知道邮票发行的年份,每枚英属邮票的左上角,都有当时英皇或英女皇的头像;
英属国家地区曾经遍布全世界,看邮票,就能增长对各地区的了解;而且英属邮票价值高,英属国家已逐渐走向独立,越来越少,邮票的价值在未来岁月里,更是不可估量。
大哥当时跟档主学习,在集邮方面巳经练成精了,他希望把几套珍贵的英属邮票收藏成套,对于每一套邮票的张数和图案,他都了如指掌。
时光飞逝,到了年底的一个星期天下午,南国冬天的阳光斜射进我家小木屋里,在爸爸的大书桌上投下了一片金光。
大哥把他的十几枚玉戒指放在书桌上,一群男女孩子围着书桌,大哥让他们用放大镜逐枚观看,并向他们解释玉的成色及年份。
其中有几枚特别宽厚,和普通的戒指不同,孩子们都发出了疑问,大哥便告诉他们,这是“扳指”。
扳指多是尚武的达官贵人、将士武夫佩戴的,扳指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在拉箭;作用是防止放箭时,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
大哥送我留念的板指与戒指
板指的作用示意图
大哥突发思古之幽情,满怀情感地对孩子们说:
“你们今天抚弄着的这些扳指,可知道在遥远过去的日子里,有人曾经载着它在弯弓射箭。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在摇头晃脑吟诗的大哥,一脸佩服的表情,我不禁调侃大哥:“荣阳街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大哥把戒指收拾好放回去,用热水瓶的水泡了一杯茶,喝了几口后对孩子们说:“我现在给你们看另一样宝贝。”
大哥拿出一部集邮本,翻开后是一套约廿张的邮票,每枚邮票的左上角都是一个年轻时期的英皇头像,可知发行年代是好几十年前的了。
大哥说,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把这套邮票找齐,这是他最为珍贵的一套邮票。邮票发行的地方是位于太平洋群岛的一个英属小国。
他叫我们留意其中两枚看来一模一样的邮票,图案上有一只小帆船,背景是一些椰子树,孩子们看了一下,都摇摇头说看不出区别,其中一个男孩用放大镜仔细看了一会后惊呼:
“我看到了!一只船有人,一只船无人。”
大哥说:“对,你再看看那张无人船邮票有什么特别。”
男孩用放大镜再看了一遍,摇摇头,一脸茫然。大哥笑着说:
“看清楚,左上方掉了一齿角,所以价值就大打折扣了,要不然,我也无法拥有。整套邮票,最难找的就是这张‘无人船’。这是一张错体邮票,船在海上航行,怎会无人,他们发现错误时,立即停止印发,所以流出来的只有几百枚,如果是完美的一枚‘无人船’,可是价值不菲呀。”
孩子们一面看,一面咄咄称奇。其中几个男孩,决定跟大哥学习习邮。
当他们搜寻到邮票,拿给大哥品评时,都会看看热水瓶里的水还有多少,如瓶子快空了,就会在放热水瓶旁边那一堆小竹牌里,拿两块小竹牌,提着热水瓶,小跑着到十三行的泡水馆冲满一瓶滚水回来。(小竹牌由泡水馆制作,约一个拇指大小,上面用红漆写上字,一角钱可以买12个竹牌。大热水瓶冲满滚水收两个竹牌,小热水瓶则收一个竹牌。)
第五篇
十婶的“基度山恩仇记”
和十叔的指南针
大哥被街坊们公认为博学多才的人物,晚饭后,他都会到冼老二家聊天。
冼老二家的大厅上安装了光管,我就跟着大哥到他家借光读书,我总爱坐在近墙角光管下的椅子上,他们亦把那个位置留给我。
大厅里除了冼老二和大哥,有时还有他们的一些朋友,但座中经常有冼老二的弟弟,我们都叫他十叔。
十叔约三十多岁,标准身材,五官轮廓分明,成个阳刚英俊小生,难得的是混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潇洒不羁的气质,他们几个很谈得来。
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得知,十叔中学毕业考不上大学后,就在街道服务站*混了几年,后来伙同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干起了养蜜蜂的行当。
养蜂要趁着花期,一年四季全国到处游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行业,这需要多大的魄力、体能和随机应变的能力!
十叔一干就是好几年,成了一个见多识广的人。
他喜欢养蜂的自由,如果运气好,还能挣点钱。结婚以后,十叔不再养蜂了,返回街道服务站做个机械工。
他有两个三岁和五岁的男孩,老婆还是廿四中的化学老师呢。
一天晚饭后,我坐在冼家大厅上借光读书,两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跑着进来,在大厅上互相追逐,十叔把他俩喝住。
这时走进来一个高挑苗条的女人,年纪和十叔差不多。
我定睛一看,哇!这女人长得真美,属于小脸美人那一类,五官长得很精致,大而充满灵气的双眼,端正的鼻子和小巧的嘴唇,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贵气和书卷气,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天仙姐姐。
她和荣阳街是如此的不协调,我知道,她就是十婶了。
她向着我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微笑着问我在看什么书,我告诉她是“希腊神话中的战争英雄传说”,她说这是本好书,希腊文明很值得我们学习。
她继续说:“我一直想找你倾下,你堂家姐和我是同事,知道你搬来同我住一条街。她千叮万嘱叫我多多关照你。”
我觉得好奇怪,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
十婶是真正的学霸,她和十叔是高中同班同学,高考后考上了中山大学化学系,由于成绩优异,毕业分配到广东师范大学任化学讲师,工作几年后,广师停办,她被调到廿四中教化学。
而我堂家姐亦是早年在中大毕业,在广师任心理学讲师,和她同时被调到廿四中。
她在大学毕业后不久,就嫁给了十叔,那时十叔是一个养蜂人。她和我谈了一会,就很有礼貌地说:“好夜了,我哋第日至倾过。”他们一家四口返上四楼。
在一般人的眼中,十叔和十婶的结合真是有点不可思议,但我和他俩相处久了后觉得,他俩真是一对绝配,潇洒脱俗!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坐在门口看书,十婶走过来对我说:“到我的房间里坐坐吧,孩子跟他们爸到文化公园玩,我留在家有点事做,亦乐得清闲。”
我跟着她上了冼家四楼,地方虽然小,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我坐下后,她从书架上取下厚厚四大本书,我一看书名,是“基度山恩仇记”,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禁书呀!
我常听哥哥们讲起这本书,但我们没有,这可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宝贝。她继续说:“你拿去看吧,你的哥哥亦会喜欢看的,你们全看完后,再还给我。”我连声道谢。
我兴高釆烈地抱着四本书返回家中,哥哥们要我尽快把第一本读完,他们亦要轮着看。
我打开了书阅读,一个全新瑰丽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当我读到爱德蒙把那死去的老人从尸袋里拉出来,而把自己装进了尸袋里,狱卒走来把尸袋扔进大海的那一刹间,我激动得不能自已,我把书放下,抬头问苍天:
“我什么时候才能和爱德蒙一样,逃出生天?”
当时在街坊中已有传言,说在服务站工作的一对年轻恋人,利用红卫兵大串联的机会,很容易就到达了边境地区,顺利偷渡到香港去了。
若干年后我回顾这一段历史,才知道这对恋人的成功偷渡,是又一次偷渡大潮前的一点小小浪花,跟着来的潮水,足足奔流了足足十年!成千上万个中国男女爱德蒙,扑进中港交界的海湾中……
一天傍晩,我们正在吃晚饭,十叔走进来告诉我们,他现在做工的小工厂是属于街道办事处的,专做照相机零件,已接到通知,过几天会搬进我们的洋楼里去。
工人们知道后都很开心,他们目前工作的地方是一个简陋的厂棚,终于可以搬到洋楼里工作了。
十叔继续说:“你父亲的户口问题恐怕是很难解决了,如果说他无罪,让他把户口迁回广州,则要把房屋交还给你们,我想不大有可能了。”
想想十叔这番话,我的心冷了半截。
我问十叔:“你认不认识偷渡到香港的那对男女?”
十叔说:“我和他俩同是在街道服务站工作的,当然认识,我还认识男仔的父母。前几天还在他父母处看到他寄回来的彩色照片,他和那女仔都穿着时髦,和在广州时判若两人。”
十叔继续说:“最近街道上不少社会青年偷渡,他们都是设法到达边境附近的大山,走进山里躲起来,然后在晚间拿着指南针,一直向南行,直至看到香港的灯光……能否成功,就看运气,但大部分还是被捉回来。”
我曾和几个同学谈论过偷渡,他们都说,当局已经知道了,最近边境地区已经加强警戒,外人已经很难进去了,市面上连指南针也买不到了,我把这种情况告诉了十叔。
几天后,十叔再次走进了我家,他递给我一个如男装手表大小,制作精美的金属壳指南针。这是十叔在照相机零件工厂里,用他那灵巧的手,为我做的。
四年后,我第一次经淡水偷渡,但还未进山“埋堆”(偷渡术语:走进山里躲起来。),就在村口被民兵捉住查问,为了蒙混过关,我把带在身边的足球胆和十叔的指南针都偷偷扔到田里。
失败后再次出发,我终于抵达香港。有时午夜梦回,我会梦到淡水的田野,梦到我扔下指南针的稻田里,长出了一棵小树,枝头上挂满了指南针。
第六篇
阿玲的丝苗米和花生油
天气越来越凉,年还有几天就要过去了。
一天早晨,我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看“基度山恩仇记”,突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凤群!”
我抬头一看,是我初中时的同学阿玲。她带来一袋米和一瓶油放在屋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很有礼貌地先和外婆打过招呼。
她是第一个来荣阳街探望我们的同学!当她看到我们所住的挤迫寒怆样,忍不住和我抱头痛哭起来,外婆亦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后来我才知道,她送给我们的是秋收后刚分到的丝苗米和新榨的花生油,是她全年口粮的一部分。
我和阿玲在广州三中同学初中三年,我俩认识时才十三岁。阿玲的父母都是老师,爸爸还是三中的语文老师。
阿玲是家中的大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下面是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由于兄妹众多,靠父母的工资维持,当然讲不上富裕,但亦量入为出,在良好的家庭教育下,兄妹友爱,父慈子孝,一家勤俭度日,其乐融融。
阿玲中等身材,浓黑的眉稍直,单眼皮下的眼睛总是眯着一缝笑意,端正的鼻子准头有肉,笑口常开露出一付整齐洁白的牙齿,白里透红的脸上有几颗青春痘,讲话斯文淡定,很有分寸,给人一种亲切、可信赖的感觉。
同学们都喜欢她,大家连续三年把她选为我们的副班长。初中三年,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
饭后,阿玲常来我家,我们一起做功课。阿玲有时穿打了补丁的衣服,补丁是用衣车车成很漂亮的团纹,那时从老家暂获回广州的爸爸问她:“边个帮你将件衫补得咁靓?”
她骄傲地说:“我自己补嘅!”
爸爸脸上现出欣赏的神情。爸爸经常提醒我,要珍惜我和玲之间的友谊,阿玲身上所具有的优点,我终其一生都不一定会拥有,他希望我今后的人生岁月中,有阿玲伴随同行。
初中三年很快过去,阿玲报考了师范,结果令所有人大跌眼镜,这样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竟然落榜了,原因是她父亲在解放前参加过国民*。
为了承诺过响应*和国家的号召,年仅十六岁的阿玲告别了父母,到了番禺沙湾公社挿队务农。
外婆给我们每人冲了杯茶,我和阿玲对着桌子坐下,我俩继续谈下去时我才知道,原来阿玲这次从沙湾出来,是想回家看看,因为她的父亲已在前些日子被遣送回乡,而才十三岁的弟弟为了陪伴年老体弱的父亲,也跟随返回故乡。
阿玲的父亲在三中是令人尊敬的老师,但在文革的红色批斗风暴中,学校的老师首当其冲,他同几个老师一道,被教过的学生在脖子上挂上罪名牌,戴上用报纸做成的高帽,拉到台上批斗;
那些学生不但对他拳打脚踢,还把他的头拼命往下按。好在玲已不在三中读书,看不到,我一直没有对玲讲过那天的情景。
现在,玲的爸爸出事了,每月的工资一分钱也拿不到,我不知道她们一家如何生活。(她父亲直到年平反落实*策才补发工资。)
阿玲告诉我,她是客家人,家乡四周都是崇山峻岭,为了能挣一点生活费,体弱多病已不能做体力劳动的老爸带着十三岁的小弟每天站在山脚下,看着满载货物的大板车无法推上山顶,就赶过去帮忙,每推一次,才挣一角钱。
讲起我俩的父亲,我和阿玲再次相视而哭。为了挣工分,几天后阿玲就返回沙湾了。
第七篇
爸爸的外衣和妈妈的手提包
恐怖的年终于过去,春天又来了。年春节过后不久,五家姐首先从故乡返回广州。
我让外婆和姐睡床铺,我则在近楼梯口的一小点空地上放上两张条凳,上面放上一块窄窄的木板,我已修炼得对身边环境处之泰然,躺在木板上,耳边响着刺耳的拉金属丝声,呼吸着带有怪味的空气,也能安然入睡了。
6月,我冲车到北京告御状,8月返回故乡鸿钧里探望父母,直至年春节后,收到荔湾区*管会的信,说我递交到中央文革办公室的上诉书,已转发给他们处理,我才和父母一起返回广州。
由于我在故乡时,已把荣阳街的环境详细向父母描述过,所以他俩亦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无论如何,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了。
*管会有关人员见过我们后,联系了荔湾区公安分局和派出所,五家姐的广州户籍很快就恢复了,但父母能否恢复户籍,我们能否搬回原来居住的洋楼,则要继续调查。
五家姐恢复户籍后就结婚了。
我让外婆和妈妈睡床,晚上我依旧睡在那窄木板上。爸爸好在坚持打太极,身体依然轻灵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每天就在那小木梯爬上爬下。
三哥在一张床边放了一块木板,和大哥同睡,爸自己睡一张床。在这个小阁楼里的两张铁床上,睡了三个医生!
爸每天晩上睡觉前,都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折叠得整齐服贴,放在枕头底下,虽然与在和平东时,妈妈用熨斗熨的没得比,但亦算是不错的了。
爸爸的外衣,都是由位于上下九路的“信乎西服店”老板亲自量身定做的,穿着整齐的爸爸,总给人一种舒服自然的感觉。
每天早晨,爸起床后爬下木梯,他依旧是在和平东诊所时的装扮,合身的外衣和西裤,线袜黑皮鞋,眼神精光内敛,泰然自若地坐在他的大办公桌旁边,对着一面小镜子把他头上的几条头发梳好。
有爸爸妈妈在真好,由于父母回城,我们变得“不差钱”了。妈妈出门时总拿着的一个小牛皮手提包,好在红卫兵没有抄走。
穿着整齐,拿着手提包的母亲和父亲在广州沙面。相片由姐夫拍摄于年。
天无绝人之路,虽然父亲不能再行医挣钱,但母亲的手提包里,依然能掏出钱来花。父母在香港的医生朋友得知我们的遭遇后,每月都会寄一百港币给父母。
他们返回广州的消息传开后,不断有亲戚朋友来探望,来时都带些罐头食品、蛋糕西饼、萍果悉尼、腊肠腊肉……
亲朋们看到爸爸坐在破旧简陋的小木屋里那张大书桌旁,衣着整齐,微笑安详地招呼客人,无一不被感动。我看到各人的眼里都泛着泪光,离开时都会留下一些钱。
其中有三位是爸的医生朋友,在解放初期,他们都是广州市有名的私人肺科开业医生,其医院。
在年的“公私合营”运动中,他们都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浪潮,两位结束了诊所的营业,医院工作。
医院捐献给国家,挂一个院长的虚名,听说被官方列为“受保护动物”。
在医院工作的两位医生,做了几年后,医院的管理,加上不差钱,都辞职不干了。其中一位的太太在香港做护士,每月的汇款足够开销。
另外一位在德国留学时娶了个德国老婆,生了两个混血女儿,现在是靠德国的外家养着;他来探望父亲时,还带了一个他老婆烘焙的大面包来。
所以这三个医生在文革的狂潮中,都没有被批斗抄家,逃过了一劫。我看到他们和父母谈话时的眼神,除了同情怜悯,还有佩服尊重。
因为爸爸这位绝不退缩的“单干户”,做了他们不敢做的事!
爸从妈妈的手提包里拿了钱,给我们每人买了一张文化公园的早晨月票,但必须在早上九点钟前进园,只需五角,这样,我就不需要到兴隆市场的公厕里排队,看那满地的屎虫了;
离公园入口不远的旋转飞机附近,有一个很干净的公厕。
广州文化公园里的旋转飞机
每天早上,我和父母一早起床,就到文化公园散步,顺便到厕所解放一下,然后到处找好的地方吃早餐。
爸最喜欢到上下九路的“伍湛记”吃及第粥,我们每人一碗,还叫上一大碟南乳炸簿脆;离开时,必带上外卖一碟叉烧肠粉给外婆。
我们一家就这样,以顺其自然的心态,等待着“平反”一天的到来。
第八篇爸爸的解剖书
父母回来后不久,阿玲又来找我。父母见到她,讲起各自家庭的巨变,真是百感交集。
这次阿玲回穗,正值农闲时候,生产队里的知青都打算在广州停留久一点。好学勤奋的阿玲不想浪费时间,就问爸爸能否教她点医学常识。爸可开心了,说:
“我这个不长进的女儿终于可以和你一道跟我学点基本医学了。”
我立刻把那本又大又厚的解剖书找了出来,不服气地说:“唔好讲我唔长进,我还保留着您的医书呢。”
爸见到这本书,真是喜出望外,他说:“用这本书来教你们,真是最好不过!”原来书上的文字,都是德文。
我们决定每天由下午三点到五点上课,回家要把当天所学记熟,隔天上课要回答问题,每人准备笔记簿和铅笔,风雨不改。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阿玲准时到达,还带来了她的一位朋友海伦。海伦是和她一起同时下放沙湾,在三中高三毕业的学姐。
我们三人围着爸爸在那大写字台旁坐下,爸爸开始了他的讲学。爸把解剖书上的德文翻译成中文,用浅显的语言向我们解释。
我们忙着学习画各种人体器官图,做笔记,简陋的小木屋里,洋溢着爸苍老的授课声和我们年轻的发问声。两个钟头下来,爸停止授课后,我们往往会闲聊一会儿。
阿玲和海伦对前途十分无望,那时广州已兴起了一股偷渡热潮,我亦萌生了那样的想法。
她俩已下放沙湾,由沙湾偷渡到香港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而我还可以尝试找近边境地区的乡村插队下放,阿玲说如果一世在沙湾过,不如死了算。
当时,即使我们想嫁给有广州户口的人而过上像样的生活亦无可能,就算妳貌若天仙,百艺傍身,能歌善舞,那些有广州户籍的男青年,知道妳没有户口,立即对妳避之唯恐不及。
我们该往何处去?真是前途茫茫!
我们玩碟仙,看边境地区地图,爸很快就猜到了我们有偷渡的企图,他没有阻止我们,只是说:“不要勉强,见机行事吧。”
爸对阿玲说:“你不用太灰心,你的鼻子准头有肉,天生一付整齐的牙齿,将来一定会衣食无忧。”
接着又对海伦说:“你的鼻子是猪胆鼻,将来有花不完的钱。”
而我怎么办,我可是生成一付参差不齐的牙齿,爸继续对我说:
“你的牙齿生得不好,所以每做一件事,都要比常人多付出几倍的努力;好在你生有两只大耳朵,下巴也不错,将来还是有点福气的。”
我们都相信爸爸所说的话。我们一起学习还未够两个月,春耕开始了,阿玲和海伦就返回生产队插秧了。
若干年后,我们仨都先到香港后再移民美国,大家见面时谈起父亲给我们“睇相”的趣事,怀疑父亲是否真的识相术?
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们生命中的至暗时刻,父亲给予我们希望与光明。
后记
年12月,我告别了父母、外婆和哥哥们,离开了荣阳街,下放到东莞大朗公社。在我下放后不久,广州市发起了一次清理回流人口的运动,父母再次被派出所赶回故乡。
我在第二次偷渡失败后,返回大朗不久,就收到阿玲从沙湾寄来的信,我立刻返回广州荣阳街,那已是年9月了。
抵达广州第二天清早,阿玲的弟弟跑来找我,说刚收到阿玲的信,叫我尽快到沙湾找她。
好聪明敏捷的孩子,他立刻骑上我的单车,说要快点到汽车站买票,不出所料,当天的汽车票快卖完了,他帮我买到了最后一班到市桥的车票,是下午三点开出。
我和外婆、大哥、三哥一同吃过了午饭,告别了他们,走出了门口,外婆一直跟着我走到了荣阳街口,我叫外婆留步,不要再送了,我回头看见外婆不断用小手帕擦眼泪。
再见了,外婆,再见了,荣阳街,这是我见到外婆和荣阳街的最后一面。
相片拍摄于年,是冼老二帮外婆在他家客厅拍摄的,几个月后,外婆就乘鹤西去了。
我坐上了从广州到市桥的汽车,*昏时候到达沙湾阿玲家,从此走上了流亡之途。
年,落实*策了,我们一家终于搬回和平东路的洋楼,但外婆等不到那一天,她是在荣阳街去世的。
年夏天,我从美国带着七岁的儿子回家,爸爸已经在几个月前仙逝了。十三行荣阳街那一带已被拆除重建。
我穿过兴隆街市走到十三行,到处是挤拥的人群,街上都是卖衣服的店铺,荣阳街的旧址上建起了一幢几十层的大厦。
我想找我当年常去冲凉的泡水馆,我拉住一个后生仔问:“你知唔知边度有泡水馆?”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像见到外星人一样,大声地说:“乜嘢泡水馆?唔知道!”
跟着我听见他低声地噏:“黐线!”(粤语:神经病。)
今天的十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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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公元,冲车进京告御状
爸爸的昙花谢了
花儿向太阳
此心安处是吾家
亲历:我在美国避疫
华人故事:在美国邮局三十年
七月四日随想
香港印象
嫁给香港佬
与香港七年之恋
独家:记忆中的何鸿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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